谢混默了片刻道：“此事原委复杂，牵涉众多，你还是早打消这念头为好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她忍不住问道：“以往太尉专横，你都是头一个反对，为何这次要顺着他？秀熙只是个孩子，当年叔父和元显之事，他一概不知，再说刘裕的野心日渐昭彰，如今连世子都敢杀，来日还有什么不敢？”
他淡淡道：“我说了这其中牵涉复杂，你管不了，我也不想把你卷进来。”
“我怎么能不管？”她放下手中的牙梳，“若是有人加害弘微、灵运，你也能置之不理？”
他哼了声：“我可没那么狼心狗肺的叔伯兄弟。”说完就觉得不妥，晋陵望了他一眼，他和衣躺下，闭目道：“罢了，早点儿睡吧。”
她顿了半晌，径自吹熄了火烛，默然在他身边躺下。半明半暗的月色映着床帷，枕畔发香幽淡，他也意识到方才话说的重了，一时情动，重新把她搂回怀里，过了会儿才柔声道：“下月是你生辰，去琅邪住段日子可好？”
她动了动，把头枕在他胸口：“下月不是要殷祭？”
他笑道：“你倒记着这些，今日就殷迁之事，徐广、刘润之险些和孟昶吵起来，这些人专在祠事上下工夫，一个说‘有非常之庆，必有非常之礼’，一个说‘原来的殷祭不能停而不行’，
气得徐广连宁康二年的先例都抬出来了，说什么先帝之礼不可废……”
她忽地一震，对上他的目光：“先帝，是怎么死的？”
被她这么骤地一问，谢混登时说不出话来，半晌才道：“怎么想起来问这个？”
这疑问压在心底多年，一直不敢碰，如今却脱口而出。她顿了顿道：“当初先帝的死，是笔糊涂账，若不是王修登提起来，怕连我都快忘了。这样的事，难道我本就该当做不知道，让人瞒上一辈子……”
“我没有瞒你。”谢混眉头微微一耸，“先帝登遐之事，所有人都归咎于张贵人，这本就不合情理，一个小小的宫妾，有多大胆量敢弑君？这其中关窍便是我不说，你也该明白。”
晋陵此刻脸色疏离，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。他望了她一眼，冷静说道：“宫中历来都由中领军掌禁卫，如此严密的防措，先帝怎么会暴崩？就在大行晏驾的当夜，王国宝欲入宫矫诏，被侍中王爽拦了下来。要不是王爽，只怕当今朝堂上坐的，就是会稽王父子了。”
“你是说……叔父他……杀了我爹？”晋陵脸色惨白，目光从错愕转为震惊，“不，他们是亲兄弟，他怎么下得去手…… ”
谢混冷诮地笑了一下：“为了争权夺储，父子相屠、兄弟阋墙的事还算少么？慢说是亲兄弟，就是父子也未必会手软。先帝与会稽王向来不睦，又有王国宝、袁悦之从中挑拨离间，范宁被黜后，先帝为拔亲近心腹，急诏殷仲堪为荆州刺史，以强藩引为外援。会稽王一惧荆扬重镇，二怕见忌于先帝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，先下手为强，再推罪张贵人。否则宫中流言广布，会稽王摄政六年，为何不见追究？”
晋陵默然听着，嘴唇颤了好一阵，看着他苍白平静的脸，只觉得心如万蚁噬过：“叔父……杀了我爹，我却还想着帮他的子孙开脱，为什么？为什么会这样？”说着，泪已不知不觉滚出眼睫，方才字字句句，都如刀贯穿她的心肺。
谢混似乎略带不忍地沉吟了一会，默然搂住她：“事已至此，夫复何言，我知道你的性情，只怕伤了你的心，才一直未敢说透。”
翌日，天刚微曙，太妃王氏就派人来请。彼时晋陵与谢混刚起身不久，正在前堂进早食。
阿霗匆匆进来，禀道：“殿下，太妃请您过府一叙。”
晋陵正为昨夜的事烦恼，还未开口，就听谢混不温不火道：“就说殿下随我去梅岭扫墓了，不在府中，有什么话改日再叙。”
“可……可来人说，廷尉府今早已经定案了，说世子系僮奴假冒，过午就斩首弃市！殿下若不赶过去，只怕就来不及了……”
“让你去就去，哪来这么啰嗦？”谢混猛一拍案几，吓得阿霗也不敢再劝，只好瞧了眼晋陵，见她放下手中的漆碗，面上始终淡淡的，看不出什么神态。阿霗愈发看得糊涂，不知一夜之间，她怎么变得这么冷漠。可劝也不是，只好收拾了碗筷，无可奈何地退下去。
这日刚进了立夏，嘶竭的蝉鸣和燥热的空气，穿透了窗牅，投在六扇帷屏上。
谢混正在书斋练字，忽然想起平时用的帖子不知搁哪了，就皱眉道：“大令那幅《鸭头丸帖》放在何处？”晋陵从书卷中抬眼，道：“你那日走的急，帖子摊在案头，我怕雨吹进来淋了，收在箧里。”谢混一笑：“倒是你心细。”说着把她拉了过来：“来，练了半晌，夫人也来评评。”
晋陵笑道：“明知我不懂，还取笑一个外行。”话虽这样说，她还是低头认真端详着他的字，只见笔致外张蕴华，颇有些矫龙之态。
“如何？”他含笑道。她沉吟了半刻：“介于章隶之间，得行草之髓，纵任奔逸，不拘自若，波险处机微要妙，倒合你的脾性。”
“既如此，还想请教夫人几个字。”谢混从后带着她的手，龙飞凤舞了一阵，只见酣畅淋漓的几个字横在纸上，晋陵心知他有意调笑，便低了头不语。
风微微吹进来，撩起她一绺散落的细发，在额前若有若无的摇着。他看了，心里也一阵微痒，抬手帮她捋到耳后，她仰起头来，午后斜光照在白皙侧颊上，镀了层渺淡的金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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